程敬桥先生·思君十二时(四)

梁父那边得消息,不久梁易文就能随着第一波战士转移回来。此时梁易文做了战地记者又有功而返,也正值着年轻有为的年纪,程敬桥即便不去打听,也知道不少名媛佳伶为这位二少爷踏破了梁家的门槛。

“老大太过风流,三十多岁了也不肯结婚,还好我们家有易文,心怡和坤琪还小,只有易文最适龄婚事,再好不过了。”梁父和程敬桥喝茶,三言两语告知着近来的情况,来说媒的对象不乏大家闺秀,也有故交千金。最得梁父心意的是才从上海调来的那位外交官的女儿,刚从英国留学回来,“没有小家碧玉的娇气,反而很有新青年们身上那股子动人的风采,听说还在英国就和易文通过书信,他们俩十几岁的时候见过一次面,看来姑娘芳心未改啊。”梁父的赞叹由心而发,眉眼间止不住得欢喜,“她家也是官宦世家,若是结了亲,定若胶漆相投。还好易文就快回来了,不然再让别的哪个男孩子捷足先登了,可是要后悔的,”一边说着一边拿了那女孩子的照片来给程敬桥看,程敬桥接了,看到端正大方的一个漂亮女孩子,穿着缀花边的裙子,模样是十足的‘少女’。


“敬桥觉得怎么样?”梁父问他。程敬桥抬起头,有那么一两秒心里是空的,可是紧接着却又觉得松了一口气,也好,还好,再好不过了。那人一年来与自己毫无联系,倘若自己不去四处打听,那必然就成是“杳无音讯”,走之前拉住自己山盟海誓,说着好听的话索取他,可这一年来,足有300天,那人却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过,更别说寄来只言片语了。更让人灰心的莫过于他和自家人的电话从未间断,若说他们是一家人自己不好去攀那待遇,可是他们新闻院的教授都接过梁易文保平安的电话。

自己却什么都没有。

他不想知道梁易文是否变了心,只安慰自己那边战事紧,情况危急,偶尔忘了自己也是正常。或者一直忘了自己也是正常,他必然有他自己的苦衷。就这么忘了他也没什么不好——至少梁易文自己是能回到“正常”的轨道里去了。只是程敬桥不明白,什么样的苦衷连一个字都不能跟他联系。即便他让自己不要想,更不要猜,可思绪却常不由自主地像个被抛弃的糟糠旧爱,忍不住觉得梁易文早前的举动要么就是骗他,要么就是得手了——尝过就可以扔了。

程敬桥也后悔那一晚自己冲动说了心里的想法,想要梁易文“留下来”,满心都念着这孩子此经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,只有愧疚又心疼,一门心思地随那孩子高兴,任着梁易文用自己的胸膛采撷他背后的汗水,任着那孩子紧紧把他困在怀里,一下一下都捣到了最里面去。


“挺好,很合适。”程敬桥微微笑着,抿着嘴角,轻手把照片还了回来,“门当户对,又是郎才女貌,哪有不般配的道理。”


程敬桥想了许久要不要去接他,梁易文要跟着大部队一起返回,听说是飞机先到了上海,再坐火车回来。梁心怡来缠他,要他“一定去接二哥”,程敬桥被小姑娘拖着衣袖,心里苦笑,我去接他做什么呢?他若思念我一点半点,怎么会一年来分毫话语也未寄托给我,我再和他的家人朋友一起去接他,岂不尴尬。

甚是尴尬。

又该问他些什么呢?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联系我?为什么别人都联系的了,却偏偏不联系我?程敬桥心里苦涩,一年来他已经逐渐放下了这些心事,烦扰的质问如同心上的疤痕,每多念一次,就多生出一条口子。


学校的总务给程敬桥打来了电话,说明日校方也要派人去迎梁易文,程敬桥是梁本科的教授,交情颇深,便也邀请程教授去接。其余还有梁易文本科跨学位授课的物理学教授,再加上他研究生院的导师和几个管政教的老师,加起来竟然有六个人去,还不算那些自发要一睹梁学长风采的学弟学妹们。程敬桥的尴尬总算消除了大半,越临近见他的日子,自己的尊严忽然也顾不及了,这样随着校方去,就大可以当做是公事,不用硬排在他的家人之间,装什么熟络了。一年说是不长,可若提心吊胆地思念着一个人,那度日都如同度年。犹在念想里的梁易文,似乎并不念着他?程敬桥几次半夜忽发恶梦,梦到梁易文在战场上被炮弹轰得身首异处,淌着冷汗惊醒,漆黑的夜里全是他惊慌错乱的呼吸。

见着面的时候,自己似乎还未陷得这样深,不见的时候,却被思念和抛弃徒增了爱恋和困苦。程敬桥不满自己是这样一个爱胡思乱想的性子,平白无故地幻念着那人在战地里受的苦,又平白无故地多心疼人家几分。先前还怪罪自己,觉得梁易文这任性的出逃八成和自己脱不开关系,可到头来这一年音讯全无,似乎这人却又全然不把他放在心上了。

也罢,也罢。程敬桥不年轻了,心底的感情早已不愿再拿出来给人看,更不会去讨要。他是可以无欲无求地落座在无人的角落,把喜爱和苦涩都自己吞下去的人。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,梁易文愿意让他吊着心肝,愿意要他悬着,担心他,愿意一个字也不跟他说,管他是否思念他,都无所谓了。

也无所谓是骗了他,还是变了心。程敬桥本来就没对这段感情抱过希望——他从不奢求那孩子能真爱他,若是真爱,也从不奢求爱很久。自己从年纪到家室,没有一处能配得上梁易文,他周身又全是外交官家的千金那样的妙龄少女,现下即便自己心里有些委屈,也不明白为何梁易文孤立了他,更不明白曾经许给他爱慕难道全然是假,程敬桥都无力、也不想再去挣扎了。


太阳透着雾气,清早天还是冷些,程敬桥穿了一件厚点的外套,扣扣子的手指却在颤抖,对着立镜看了自己一会儿,越发觉得自己垂垂老矣,四百来天罢了,朝夕催人自白头。正此时梁易武却来了,立在门口看他,说接程敬桥一同去车站。

程敬桥上了车,看窗外景色飞速后退,心里不免酸涩,满腹话语,又无话可讲。这感情他已多年不曾有,只记得二十岁的时候他去港大做交流,港行方家的小姐不学无术,要她家父“买”了一个入学的名额来读书,那时候程敬桥只觉得大小姐满是小姐脾气,又要他抄书抄信,又要他私人讲课,后来才知道方小姐是为了他才来港大受这读书的苦罪的。可红颜多薄命,他那一簇给予初恋的倾慕,都一齐埋在方小姐二十三岁的坟冢下了。

他是断然见不得爱的人会死,所以当梁易文对着他说自己要去做什么“战地”记者的时候,他埋在方小芙坟冢里二十年的那股恐惧和不舍便挖破了手指,爬出来揪紧了他的心脏。这手也在拥抱住梁易文的时候紧紧附着,几近要去求他别走。


车站人头攒动,已经来了好多学生在等,这一趟回来的不单是梁易文一个人,还有三十多个负伤的维和兵,所以来接人的断然也不只有梁家一家,车站出口已被围得水泄不通,手里举着名字的人早占领了最高处,程敬桥跟在梁易武身后,破开拥挤的人群,终是站到了梁家人身边,其他几个教授早早已经到了,看到程敬桥,笑道,“以为你不来了。”

“怎么能不来!”梁父拉住程敬桥,“易文最喜欢你,你不来接他,他可要哭鼻子了。”

程敬桥再回头看梁易武,那孩子神情淡然地看着他,这才意识到梁家怕他不来,才让梁易武来接他。

“当然来,只是昨夜睡得晚,今日也起晚了。”程敬桥立在一边,谦雅言谈间旁侧已有女学生凑上来,“程教授竟然也来了!”女学生说,“梁学长果然好大面子啊。”梁易武似乎不太喜欢这女学生突然靠近,走过来站在程敬桥和女学生之间了,“你们程教授本身不肯赏这个脸,是我硬去他家把他劫来的。”

“你怎么这样!”那女生一下便不愿意了,程敬桥忙抬手笑道,“你还真信。”听了程教授的话,才晓得梁易武逗她,对着梁易武皱了皱鼻子,又欢快地冲着程教授一挥手,“我先去学生队伍那边啦,回学校我再去找您!”完了一转身,似乎是对着梁易武哼了一声的。梁易武给这小妮子弄得有点想笑,回头看程敬桥,而程敬桥本就是那样,对学生满目慈爱之相,又对女孩子们带着几许怜香惜玉,所以看着学生欢快跑去的背影,模样含笑含爱,又似怨似哀。梁易武低声叫他,“程先生。”

程敬桥这才回神,抬眼看梁易武,却听梁易武叹气道,“……也怪不得我弟弟。”

“什么?”程敬桥没听明白,此时一声火车长笛鸣却刺空而来,程敬桥立刻回头去看,远处的火车已经滚着烟自远方匆匆驶近。


火车边的人都蜂拥而上了,车门还未打开,好些人便打开窗户跳了下来,年轻的战士背着包裹从车上直直跳入家人的怀里,周身几处都有女眷的哭声,这车站不再似早晨清冷的模样,热闹地像世纪初启的团圆。梁易武和梁坤棋已经跑到最靠近车门的位置,程敬桥本想也靠近些,可腿却不听使唤,把他定在了地上似得,他只能探着头去找,这里没有,那里也没有,他的心咚咚直跳,心里描摹着那人走时的样子,不知是否瘦了,伤痊愈了没有,不知受了多少苦,那人是高了还是胖了,是瘦了还是憔悴了,程敬桥都等不及。

忽得就看到梁易武抱住了一个人,那人回手甩了包裹给一边的人,被梁易武抱着不撒手,程敬桥便知——那就是了,就是了。他的眼盯着那个背影,那人穿着系在裤子里的军用外套,真和周围的兵分不太出区别,却在侧过头后从那个鼻尖到下巴的弧度,就可恍然大悟这就是梁易文漂亮又有些不近人情的侧脸。程敬桥心里一惊,猛然如同大风过膛,心里的萧索和颤抖被吹得七零八落,再停时却静下来了,吵嚷的车站像浸在水里,模糊又背离。

那人又高了些,比走时壮实了许多,肩膀似乎宽了,模样出落地更大方,和周围的人寒暄时能把旁人抱得离了地,肤色深了点,带着烈火似得赤诚,眼神发亮。

他似乎变了,又似乎没变。

程敬桥自顾发着楞,却看到梁易文抱着梁坤棋忽得四周张望起来了,程敬桥还在自己的思绪里,只觉得梁易文抱着八岁的梁坤棋——模样神像一个年轻的父亲,猛地又想起那个外交官家的千金——

是配的,他们是配的。

再一回过神来,就只看到梁易文紧紧盯着他,推挤开其他人,穿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,那双眼像明朗的高空,像情郎汹涌的爱慕,正亟不可待地向他而来。后面的人追不上他,而程敬桥这一瞬间却只想逃。可那孩子快过他一步,在他缩回到那根柱子背后的同时,梁易文炽热的气息已经包裹住他,沾染着蓬勃朝气的皂角花香溢了程敬桥满满一腔,那人温暖的怀抱已经将他拥住,抵在了柱子的背面。

“程先生……”那孩子抱得死紧,几乎要折了他,“程先生…!”

“……我在这儿。”程敬桥哽着那口心酸,轻轻抚了这孩子的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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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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